"飘摇世代"的历史调色板——读《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叙事史》

发布者:马克思学院发布时间:2016-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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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一草,一木,一条溪流、

一方泥土、每一处寻常的景致,

对我来说,仿佛蒙着天国的明辉,

都沉浸在光荣与新鲜的梦里。

如今,一切不复当年……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不朽颂》中的名句“光荣与梦想”被威廉·曼彻斯特引为其宏著之名,成长于工业革命年代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在诗篇中追忆并怀念童年,这种情感或多或少地也移植到了威廉·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叙事史》一书中。威廉成长于这个年代,又从事着记录时代的职业——新闻记者,正是新闻人的角色,使他对这个时代有了更多的现场感。威廉出生于1922年,如同他自己书中所描述的:对于现在那些20世纪30年代之前出生的美国人来说,他们的记忆中有四件事特别突出:珍珠港事件、罗斯福逝世、1948年大选和约翰肯尼迪遇刺……这些事成了人们生活中的里程碑,就像他们的父母会说“我们是在停战后相遇的”,或者“股市大崩盘前夕,我们刚搬了家”。而这“飘摇世代”则会把获悉达拉斯的枪声、夏威夷遭到日本袭击、罗斯福在沃姆斯普林斯中风和杜鲁门奇迹般连任的日期与自己的个人生活联系起来。

 他喜欢用“飘摇世代”来形容这个40年,不经意间也把自己烙上了这个标签。文学大师巴尔扎克试图把十九世纪初的巴黎搬进他的《人间喜剧》,威廉则努力把美国二十世纪中期的四十年写进他的《光荣与梦想》。如学者所言,后人写前人史,史料占有度更高,但存致命软肋,因为远离这个时代,他无法感受这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没有现场感,即使文笔再佳,写下的只能是扭曲的客观。同理,太近,激情与利害关系尚未过滤,浑浊中没有沉淀,免不了违心的主观。威廉站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他的笔下,冰冷的、黑暗的、抑或充满奇迹且毫无联系的四个历史事件,他用四个十年来进行了串联,总统史的主线和剪报体的“边角余料”被他叠在了一起。看似缺乏历史进程链条的“凌乱拼凑”,实则给灰暗冰冷的严格史学叙事涂上了异样的色彩,增添了温度,如他所说的,或许普通人的琐碎物件也许比大事件更能重现历史。他忠于自己的“历史不是只有政治”,他坚信10年前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能形成这10年的社会格局和经济形势。于是,在他呈现的四十年中,补偿金大军、大萧条、新政、珍珠港遇袭、参战、罗斯福逝世、曼哈顿计划、冷战、柏林危机、麦卡锡主义、韩战、公平施政、媒介革命、沉默的一代、性解放、垮掉的一代、摇滚乐、好莱坞、新边疆、古巴导弹危机、达拉斯的枪声、越战泥潭、民权运动、人民大会堂中的红色娘子军、水门事件……诸如这些在历史学家不同抽屉或者字纸篓中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艺术、时尚等材料,硬生生的被他剪辑成了一个完整的电影胶片,构筑成了一个时代的调色板,毫无违和感。

 异于严肃史学叙事的结构铺陈与纵向线索展开,他在书中刻意埋下的各路伏笔,极像是一个好莱坞电影大师的手法,通过文学表达的顺叙、倒叙、插叙,显微见巨,在瞬时性新闻材料堆中捕捉历史的现场游刃有余。在渲染罗斯福逝世的氛围时,三条线索被他编织定格在1945412日的上午。欧洲方面——美国第九集团军到达易北河,距离柏林57公里。太平洋方面——海军陆战队在冲绳取得突破,150架堡垒轰炸机重创东京。总统的爱犬——法拉拱开纱门,跑到了最近的山丘顶上,停止了吠叫,站着一动不动,像似守卫亡灵。所有的一切汇聚在了下午的三点五十五分,那个伴随威廉成长的偶像总统走了,字里行间流露的是悲伤与哀婉,他没看到胜利。还有,在古巴导弹危机最为焦灼的13天里,他能在外交档案并未解密的状态之下(根据美国《信息自由法》规定,30年后才能解密其档案),用新闻人特有的敏锐嗅觉“拼凑”出条理清晰又令人窒息的危机化解进程。

 威廉在高超叙事技巧下,总有一些不经意的评论,却足以让专门趴在史料堆中码格子得出干涩结论的人汗颜。教科书总会告诉我们,美国是典型发战争财的国家。威廉也不否认,他更觉得:美国科技在战争中经历了如温室培育般的爆发式增长。战争时的平等主义盛行,传统的标准逐渐消失,财富、社会地位、年龄、种族、性别和家庭出生不再让人本能地顺从。战争中人们肩并肩、不分你我,模糊了界限,经济大权转移到了普通民众手里,经济开始了繁荣。相同的结论,但他的论述更有历史的温情与深邃,战争不止改变了国家的工业颓势,也激发了社会的活力,为新时代埋下了伏笔。教科书往往只看到了前者,看不到它与战后应用型科技革命的兴起、非主流文化下“垮掉的一代”(性解放、摇滚乐、药物滥用)的出现以及马丁·路德·金梦想之间的历史惯性。

 他努力在很多政治问题上不持有立场,始终保持着新闻人的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成功隐匿了他和肯尼迪的特殊关系。但是字里行间又出卖了他。他对麦卡锡的出场描述大抵表达了他对反共潮流的态度:4年前,也就是1946年共和党大胜时,他(麦卡锡)被选为参议员,而这将成为美国参议院的一大耻辱——他是一位损人利己的政治家,不但从卢斯特隆预制装配建筑公司受贿1万美元,还从华盛顿百事可乐的说客那里借走了无担保的2万美元。他投机倒把……他是一个酒鬼,这样喝下去只有六七年的时光好活了……麦卡锡是一个流氓,看起来就像……

 书中的四十年,从共和党总统胡佛开始,到共和党总统尼克松结束,从历史低谷到未来迷茫的描述。或许是成长于罗斯福的时代,结交与肯尼迪,他或多或少表露了对民主党总统的偏爱。看看他如何在书中描述“飘摇世代”的总统们:

 胡佛竭力鼓吹金本位制神圣不可侵犯……收支平衡不可或缺……国会必须搁置为饥饿人口拨款12万美元救济金的计划……

 我们调侃过罗斯福,总拿他来打趣……但他毕竟是罗斯福,一个领导我们成长的人……它不仅是军队的总司令,还是我们这代人的总司令。

 杜鲁门喜欢干脆利落的决定,越难的决定,他越上心。为免误解,他会把所有的决定写下来。每天来拜访他的客人,都是他的顾客,每位顾客都应受到欢迎,有力地握手并招呼他们做到总统办公桌前来。

 艾森豪威尔不仅没有任何政治见解,也没有宗教信仰和明显的指导方针,甚至很少公开发表自己对大事的见解。

 他(肯尼迪)是“我们的”总统,是出生在这个世纪的第一个总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统,而且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将是最好的一个。1038天后,一切都改变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总想把他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以总统的名字命名一些东西,肯尼迪机场、肯尼迪艺术中心和肯尼迪学校。

 约翰逊并没有做什么有损名誉的事,或者卑鄙的事,在就任总统的第一年,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他的身影。他削减开支,彰显节约,他向贫穷开展,为免费医疗制度亲自游说议员。

 尼克松在战争期间大都不在前线,而在南太平洋航空运输组织工作,没完没了的打扑克,并精于向靠港船只索要各种美味甚至威士忌酒。不久他的营房就被称为“尼克松小卖部”。成为总统后的尼克松,威廉这样去评价——很多人注意到尼克松老是重复念叨自己的事,他说12位新部长既了解他的特长又明白他的心思。事实上,他的内阁缺乏多样性显而易见。在后记中,威廉还挖苦尼克松篡改了肯尼迪的名言:我们每个人都不要问国家能为你们做什么,而要问问自己能为自己做什么?

 从这几段话中能够明显感受到,威廉对共和党人是讨厌的,对民主党则偏爱有加。读完本书的人,或许会有一个疑问,威廉所指的光荣是什么?梦想又是什么?1974年威廉写下该书的时候,美国正经受内外的交困,国内民主制度受到了挑战(水门事件),越南泥潭久拖未决,新一轮中东战争加剧了经济滑坡,而苏联还咄咄逼人。如他所言,美国人厌倦了现在,便回顾过去寻找慰藉,“飘摇世代”人在反思过去。何谓光荣?对传统精神的坚持,不畏贫穷的、不畏困难、迎接变化,伴着坚守、毅力、信念。大萧条中,芝加哥教师不忍看50万儿童辍学在街上流浪,在“薪水日减”下选择每天拦过路车上班。二战中,为支持前线的补给,大多数民众强迫自己执行禁欲主义,节衣缩食,虽然并非情愿,但他们愿意这样做。良心企业家凯泽的工厂打好龙骨后24天就能制造初万吨货轮来支援前线。霍尔沃森中尉在柏林补给行动中发起了为封锁区的孩子空投圣诞礼物的壮举。何谓梦想?罢工者用木棍死守工厂门,数九寒天在厂区结冰的路面上滑冰嬉戏;推导核反应原理的报告厅,大门敞开着……这是对自由的追求。

 麦克阿瑟被解除职务后的那段告白更能动容的理解光荣与梦想:我即将告别52年的军旅生涯。我参军时还是19世纪,我想实现童年时的希望和梦想,但自从我在西点军校宣誓效忠祖国以来,我的希望和梦想就不复存在了。然而,我仍记得当日军营中最流行的歌谣,歌中骄傲地唱到老兵永不死,他们只是归隐了。正如歌谣中的老兵,我也要归隐了,我只是一名尽力做好上帝所赋予天职的老兵。再见!一个军功卓著却备受争议的五星上将在“忠于国家”信念下平静的离开他的舞台,这或许是美国梦在二十世纪升华的一种时代状态。

回到最后,《光荣与梦想》在国内刊行的三十多年,给它的评价更能看到读者们的时代进步,从“赤裸裸的资本主义的黑暗”到“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去写?历史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它是新闻人的必读书目”,“是中国版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吴晓波《激荡三十年》的蓝本”。细细去品味最新版的封尾,王石、俞敏洪、葛剑雄、朱学勤等一干商贾和学界名流的极力推荐,这些50后左右人的成长岁月,又何尝不是一个“飘摇世代”?历史在千差万别中又有一些相似,他们想说却不能说的,可能在这里有些共鸣。